独念

  青衣束发,转眼铁甲金盔。竹林内,草堂中,一曲玉箫起,随悲情、伴流恋,陪他越走越远。
  人已走,影不见。她倚门长眺,玉唇轻抿,黛眉泛泪。秋风起,枯叶落。竹海依绿,离人已去。在外数载,容颜怎续?
  春去秋来,花开花败。夏转残冬,莲展莲枯。她独自一人,昼看层山外,夜伏案台前,笔尖轻染浅墨,扶额深思。执笔欲下,才觉墨干。如此数次,案前宣纸叠半拳,张张皆点点。
  转眼数载,冬夜竹海蹄声渐响,她夺门而出。马上之人见状,从怀中探出一封书信,托与她手。随即转身,踏马疾奔。

  香炉起,残烛亮,玉手轻抖,双眼朦胧,漆封尺素如重千金。她字字细酌,慢慢品味。仿佛看到他功成的笑颜。
  夜灯摇曳,窗映独影,她案台轻伏,风过无痕,带起一纸笔墨。男子笔如剑锋,刚强有力。字里行间,尽得思念。虽只得寥寥百字,她却耗尽烛台那半盏蜡炬。堪堪读完。
  北风闹,寒鸦叫。妆台前,铜镜里,一盘青丝柔若水,数簪齐衬,支支凤舞。黛笔轻描,墨印淡眉。
  她嘴角微翘,似见镜中身后人,衣冠楚楚,纸扇摇摆间,英容尽显。奈何转瞬成烟,正是:一日镜中见卿颜,淡笑深藏摇扇间。回首欲谈归来事,转瞬青衣已成烟。
  情到深处,恍惚间,人影即现。

  千里之外,军营之中。铁剑斜插,金盔平放。篝烟袅袅随风,三两酒壶乱堆,男子脸颊微红,黑眸朦胧,眼角略见条条泪痕。
  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情深伤心处。
  竹林小筑,黄粱梦醒妆台前,铁马金戈,一人独醉营帐内。
  冰结垣上帜,将守隘口前。云袖舞皇殿,笑语过红墙。竹海翻旧浪,留人叹新愁。同在一水间,差异似天堑。
  烽火连天十年多,纸醉金迷万载少。一场战争,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。断绝了她卑微的期望。

  晨光起,嫩芽抽。檐下归燕鸣啾啾。留人独想念,离人何时归?青草长满地,却独留门前一块,是草根太短,还是泥土太硬?
  日出日落,四季更替,春花转夏荷,秋月换寒阳。多年未见书信,无捷报,亦无丧书。朝阳起,紫气来。竹门顿开,一抹红装,飘然而出。暮阳落,皓月升。寒门未闭,萧瑟背影,缓缓离开。
  清风徐来,竹叶潇潇。细雨袭过,春意浓浓。又是一年春风来,可怜离人还未归。
  她曾有一头青丝,如今却已化雪,皱纹满额,容颜不复,虽有粉妆虚掩,依旧难改苍老之颜。
  他外出四十余载,她天天都在门外,翘首期盼,无论阴晴雨雪,始终如一。

  雪舞凛空,一年又入冬,国都遍野红光,一片喜庆,家家户户张灯结彩。燃烧了半个甲子的烽火,在今天终于胜利了。国家依然在,旧主早已去。红颜仍远盼,离人却难回。
  举国欢庆间,她步履蹒跚,行走于山间小径之中。她要去城中,淘换生存所需之物。
  恢宏城池,一如既往的巨口大张。国都城门前,卫戎布甲,三两共醉,剑落冻土,枪遗青石。
  她黯然一叹,不知他是否一样。若是如此,倒不如立马回乡,守一片竹海。若非如此,倒也不枉一番苦恋。
  城中红灯遍野,唯有一地,极其荒凉。门前翠藤围石柱,坊牌赤字刻英魂。
  两侧金漆点字,右侧:连天烽火何时休。左侧:万里战场几人留。朱门半掩,杂草丛生。
  她推门而进,一眼望去,石碑陈列,这些石碑,锁住了多少英魂?又镇压了多少枯骨?
  走近石碑,圆顶方底的石碑,大都在时间摧残下,难成方圆。
  多少生前将,亡后难留名?风袭雨刷间,碑文渐渐变淡,直到消失。即非闻名于世人,又怎传颂于千古?

  她抬首远看,角落何时添了几座新坟。脚踏枯草,移步近观。新坟座座,位位将军。
  暗叹间,她眼角一瞥,新坟旁边,赫然是自己苦念多年的名字。
  他也是将军。
  他也在这里。
  他已经走了。
  我终于明白为何没有书信归来了,可为什么,朝中无人到来,告诉我他已逝的消息?
  若要知道如此,我为何要独活多载。若早知如此,我怎会一人独居苦守不归人?
  她,流泪了。
  他离开时,她没流泪。他离去几十载,她也没流过泪。
  你一定会很孤单吧!她泪眼朦胧,泛白的嘴唇轻启。叹出了对他无限的悲愁。

  竹海依旧,风起浪涌。林中小筑,再也无人独守。
  冬雪飘零,爆竹声声,连绵不绝。除夕之夜在雪落之间,如期而至。千里游子尽归家,一国万户,户户团圆。
  她应该找到他了吧,他们是否团圆了?他们应该团圆了。团圆后,她是否结束了,这卑微而伟大的,思念。
  下一世,宁当农夫,勿为将士。至少这样,我不会再孤单,不会再独念。
  (文/执半盏残烛,度一世迷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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